窗外的海雾正顺着窗缝往里钻,在地板上洇出一片片深色的水渍,像某种神秘的符号。
她摸了摸枕头下的罗盘,冰凉的触感让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——必须在父亲登船前找到另一半罗盘,这是唯一的念头。
她悄悄起身,赤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,走到祖父的书房门口。
门缝里的灯光己经熄灭,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
推开门时,晨光刚好爬上书桌的一角,照亮了摊开的海图和旁边的放大镜。
书桌上多了个褪色的牛皮本,封面上烫金的“航海日志”西个字己经磨得只剩轮廓。
林砚之翻开它,泛黄的纸页上是祖父年轻时的字迹,比后来的稳健多了几分锋芒。
其中一页画着两艘帆船,桅杆上都挂着相同的旗帜,旗帜中央是半枚罗盘的图案。
“1953年6月15日,与阿湄分获罗盘,约于裂隙相见。”
墨迹在结尾处微微晕开,像是落笔时手在颤抖。
林砚之的指尖抚过那行字,突然想起罗盘衬里的“与君同赴”。
原来这不是普通的承诺,而是两个灵魂对未知世界的邀约。
她合上日志,目光落在海图上“启明星号”的航线标记上——父亲的船将在明晨七点启航,此刻应该己经停靠在三号泊位。
六点十分,她背着帆布包走出家门。
晨雾还没散尽,街角的豆浆摊冒着白汽,老板夫妇正忙着往保温桶里舀豆浆,铁勺碰撞的叮当声穿透雾气。
林砚之买了两杯豆浆,手指触到杯壁的温热时,突然想起父亲总说,出海前喝杯热豆浆,能暖三天的胃。
港口的吊臂在雾中若隐若现,像沉默的巨人。
“启明星号”巨大的船身泊在泊位上,甲板上己经有了人影,橘红色的救生衣在灰雾中格外醒目。
林砚之深吸一口气,混在搬运工里走上舷梯,脚下的钢板沾着露水,滑得让人心惊。
“小姑娘,找谁?”
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水手拦住她,肩上扛着一卷粗缆绳。
“我找林建军,他是我爸。”
林砚之的声音有点发紧,手心的豆浆杯被攥得变了形。
水手挑了挑眉,朝船尾努努嘴:“在那儿检查测深仪呢,快去,船长刚发了脾气,说耽误了启航要扣奖金。”
船尾的风很大,带着浓重的柴油味。
父亲正蹲在一个金属仪器前,手里拿着扳手,眉头皱得很紧。
听到脚步声,他回头看到女儿,眼里闪过一丝惊讶:“你怎么来了?
不是说要去图书馆查资料吗?”
“爸,我给你带了热豆浆。”
林砚之把杯子递过去,目光飞快地扫过周围——驾驶舱的门虚掩着,里面隐约能看到海图桌的轮廓。
“还是我闺女疼我。”
林建军接过豆浆,仰头喝了一大口,喉结滚动的弧度让林砚之想起小时候,他也是这样把她架在肩上,喝着豆浆带她去海边捡贝壳。
“爸,爷爷让我给你带个东西。”
林砚之凑近一步,声音压得很低,“他说放在你船长室的抽屉里,是个旧罗盘,让你一定带上。”
父亲的动作顿了顿,疑惑地看着她:“你爷爷又搞什么名堂?
我哪有什么罗盘在船长室?”
“有的,他说就是你上次帮他整理旧物时收起来的,半枚黄铜的,边缘有点锈。”
林砚之的心跳得像擂鼓,她不敢看父亲的眼睛,只能盯着他工装口袋里露出的半截钢笔——那是母亲送他的生日礼物,笔帽上刻着他的名字。
父亲沉默了几秒,把剩下的豆浆喝完,纸杯捏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。
“行,我跟你去看看。”
他站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灰,“不过得快点,七点准时鸣笛。”
船长室比想象中狭小,一张海图桌占了大半空间,墙上挂着几幅航线图,角落里的铁皮柜上摆着个老式座钟,滴答声和外面的海浪声奇妙地重合。
父亲打开靠里的抽屉,里面放着几包烟、一个打火机,还有一本翻得卷边的《国际海上避碰规则》。
“你看,没有吧。”
父亲摊摊手。
林砚之的目光却被海图桌的桌腿吸引了——那里挂着个黄铜物件,形状和她口袋里的罗盘一模一样,只是里面空着,没有指针。
她走过去取下它,重量和手中的半枚分毫不差。
“爸,这个不是吗?”
父亲凑过来看了看,恍然大悟:“哦,这是前几天清理老船长遗物时发现的,我看着好玩就挂在这儿了,谁知道是你爷爷的东西。”
林砚之的手指微微颤抖,她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那半枚罗盘,小心翼翼地凑过去。
就在两部分即将接触的瞬间,一股微弱的吸力传来,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它们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。
完整的罗盘突然发出幽蓝的光,像淬了海水的冰。
那根银灰色的指针不再固执地指向东北,而是剧烈地旋转起来,快得像个漩涡,最终猛地停住,针尖精准地扎在海图上那个红墨水圈住的位置——北纬三十七度,西经六十度。
座钟突然“铛”地响了一声,指针不知何时倒退了一圈。
“这……”父亲的眼睛瞪得很大,手里的扳手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扩音器里突然传来船长的声音,带着电流的杂音:“所有船员请注意,距离启航还有十五分钟,请立即到甲板***,重复,立即到甲板***。”
林砚之抓住父亲的胳膊,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:“爸,别上船!
这船会出事的,我们现在就回去,好不好?”
父亲回过神,轻轻掰开她的手,目光落在完整的罗盘上,又看向女儿通红的眼睛。
“砚之,”他的声音很沙哑,像是被砂纸磨过,“我是大副,船上还有二十二个兄弟等着我呢。”
“可是……你看这罗盘。”
父亲拿起发光的罗盘,蓝光映在他脸上,让那些细小的疤痕都清晰起来,“它既然能让你找到我,就一定有它的道理。
我带着它,会平安回来的。”
他把罗盘放进贴身的口袋,又从脖子上摘下一串黑色的佛珠——那是奶奶去世前给他求的,“这个给你,跟你脖子上的贝壳一起,保你平安。”
汽笛突然长鸣起来,震得人耳膜发疼。
船身开始缓缓晃动,缆绳被解开的“哗啦啦”声从甲板上传来。
“爸!”
林砚之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,砸在锃亮的地板上,碎成一小片湿痕。
父亲最后揉了揉她的头发,动作和小时候一样温柔。
“回去吧,告诉你妈,等我回来吃她做的红烧肉。”
他推了她一把,力道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,“快下去,再晚就下不去了。”
林砚之被推到舷梯口,回头时正看到父亲转身走向驾驶舱,背影在晨光中被拉得很长,蓝色的工装在风里微微扬起。
她知道,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背影了。
舷梯一点点收起,船身与码头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。
林砚之站在码头上,看着“启明星号”像一头巨大的蓝鲸,慢慢驶入弥漫的海雾中,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。
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,脖子上的贝壳挂坠贴着皮肤,冰凉冰凉的。
她摸了摸口袋里的佛珠,檀木的香气混着海风的咸味钻进鼻腔。
突然想起父亲忘了拿走贝壳挂坠——刚才慌乱中,她把它摘下来想塞给父亲,却不小心掉回了自己的口袋。
林砚之握紧那枚月牙形的贝壳,指腹抚过光滑的边缘。
阳光终于穿透雾层,在海面上洒下一片碎金,那艘船消失的方向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闪烁,像罗盘上幽蓝的光。
她转身往回走,脚步不再虚浮。
既然没能阻止父亲,那就去找到那个裂隙。
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,她都要把他带回来。
帆布包里的航海日志硌着后背,像是祖父年轻时的目光,沉沉地落在她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