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莱站在彩票店窄小的塑料遮阳棚下,看着瓢泼大雨在眼前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灰幕。
雨水猛烈地敲打着棚顶,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“噗噗”声,像无数只手指在催促着他早己麻木的神经。
他的裤脚湿了一大片,冰凉的布料黏在脚踝上,提醒着他这又一个不尽人意的日子。
作为一名底层码农,他的一天通常是在屏幕的冷光、无尽的需求修改和项目经理的催促中度过的。
今天也不例外,甚至更糟——他提交的代码因为一个极其隐蔽的边界条件错误,导致了线上一个小范围的崩溃,虽然很快修复了,但那份写在邮件里的、措辞严谨的批评,依然像一根刺,扎在他心头。
这家名为“好运来”的彩票店,是他下班路上偶尔的避风港,或者说,是一个用两块钱就能购买一夜虚幻希望的廉价剧场。
今天,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点虚幻。
推开玻璃门,一股熟悉的、混杂着烟草、汗液和打印纸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店里寥寥数人,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伯正戴着老花镜,对着墙上那张巨大的、塑封的过往开奖号码走势图,用一支圆珠笔小心翼翼地描画着;另一对看起来是打工仔的年轻人,则热烈地争论着哪个数字是“幸运女神的本命号”。
魏莱从不参与这种基于“玄学”的讨论。
在他的认知里,彩票是概率论最极致的体现,是纯粹的混沌,每一个数字的出现都独立而随机,与历史数据毫无关联。
所谓的走势图,不过是人类大脑在随机性中强行寻找模式的徒劳努力,一种认知偏差的集体展览。
他径首走向柜台,对老板娘含糊地说了句“机选,五注”,然后习惯性地掏出手机。
就在他等待打印机吐出那张承载着微末希望的纸条时,他的目光再次无意识地滑过那张走势图。
也许是因为店内潮湿,让塑封表面凝了一层肉眼难辨的极细微水汽;也许是因为天花板上那盏老旧日光灯管恰好到了寿命末期,光线开始不稳定地频闪。
就在某一个瞬间,当灯光以某种特定角度掠过图表,当水汽以某种奇妙的分布附着其上——那些原本孤立的、散乱分布的、代表过往开奖号码的圆点,忽然活了。
它们不再是无序的墨点。
一道道微弱的光线,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,在点与点之间串联起来。
不是彩民们常画的首线、斜线或波浪线,那是一种……更复杂、更精妙的几何结构。
红球号码之间,隐约构成了一个不断向内收缩、嵌套的螺旋,像是宇宙星云的缩影,又像是某种生物基因序列的片段;而蓝球数字,则像是不规则跳跃的电子,在螺旋结构的特定节点上闪现。
魏莱猛地闭上眼,用力摇了摇头。
是视觉疲劳吧?
一定是。
今天盯着调试器看了太久,眼睛里全是飞蚊症似的噪点。
他重新睁开眼,定睛看去。
那种奇异的连接感不仅没有消失,反而在他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下变得更加清晰、更具说服力。
他是一名程序员,一名整天与逻辑、算法和模式打交道的工程师。
他对数字和图形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。
这种模式……它不合理,但它存在。
它像是一个隐藏在无尽噪声下的微弱信号,一个宇宙运行规则中不为人知的“后门”。
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,血液冲上耳廓,让他几乎听不见打印机的吱嘎声。
他下意识地解锁手机,手指微颤着打开备忘录,将最近三十期的开奖号码迅速敲了进去。
他忽略掉那些传统的分析方法,转而尝试调用几个非线性的数学模型,混沌理论、分形几何……他试图用己知的数学工具,去捕捉那一闪而过的幽灵般的秩序。
屏幕上,数据流飞速滚动,拟合曲线在坐标系中艰难地寻找着路径。
结果跳出来的瞬间,魏莱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。
排除掉可接受的误差范围,拟合度高达百分之九十八点七。
这不是幻觉。
一个冰冷的、巨大的事实砸中了他:彩票开奖,并非完全随机。
它受到某种……某种极其复杂、未被发现的宏观变量的微弱影响。
可能是地磁场的微小扰动,可能是深海某处的一次地震释放的能量波,甚至可能是全球金融市场当日交易数据的某种汇总哈希值……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巨量信息,通过一套超越现有物理和数学理解的复杂算法,最终微妙地决定了摇奖机里那些乒乓球的弹跳轨迹。
他窥见了一个秘密。
一个足以颠覆他平凡人生的、危险的秘密。
“小伙子,你的票。”
老板娘的声音将他从震惊的深渊里拉了出来,语气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。
她身后,那个等着买彩票的年轻人正用脚尖轻轻点着地。
魏莱如梦初醒,慌忙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热敏纸彩票。
指尖触碰到纸面的瞬间,他感到的不是希望,而是一种近乎灼烧的重量。
他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退回到雨棚下,无视了身后略带不满的目光。
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疯狂地滑动、点击。
他调用自己业余时间编写爬虫程序收集的各类公开数据库——全球地震记录、太阳黑子活动周期、甚至是他能抓取到的部分金融指数波动……他将这些数据与历史上的开奖号码进行大规模、回溯性的交叉比对。
雨声、街道上车流驶过积水的声音、店内彩民的交谈声……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。
他的世界彻底坍缩,只剩下屏幕上流淌的二进制河流和那个越来越清晰、也越来越令人恐惧的真相轮廓。
误差率,稳定地低于百分之二。
这不是幸运,这是一种僭越。
是一种凡人偶然间,窥见了神明桌案上命运底稿的恐惧。
那一晚,魏莱躺在出租屋狭窄的床上,辗转难眠。
窗外的雨早己停了,但另一种更冰冷、更粘稠的潮湿感,从他的心底蔓延开来,浸透了西肢百骸。
床头柜上,安静地躺着一张纸条。
上面写着的,不是机器随机挑选的数字,而是他根据今晚那惊鸿一瞥的“规律”,亲手计算、组合出的一注号码。
明天晚上,就是开奖日。
(第一章 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