砚台己经被工匠仔细查验过,石质温润,是上等的端溪石,砚底的“敬”字确实被人磨过,最后一笔的末端有个极细的小孔,像是被什么东西钻过。
工匠说,这砚台里或许有暗格,但没找到机关,不敢贸然拆开。
“苏评事,李崇安的行踪查来了。”
陈捕头推门进来,手里拿着张纸条,“沈侍郎死的前一天,他去过沈府,呆了一个时辰;王主事死那天,他在吏部值夜,有人作证说没离开过;周大人去世那天,他说自己在给母亲请医,可卑职查了,他母亲那几天根本没生病。”
苏清辞指尖在砚台边缘摩挲,那冰凉的石质硌得掌心发疼。
李崇安的行踪处处透着可疑,尤其是恩师去世那天,他的不在场证明根本站不住脚。
可他为什么要杀恩师?
恩师是他的座师,当年若不是恩师力荐,寒门出身的李崇安根本进不了吏部。
“陈捕头,你信李崇安会杀周大人吗?”
她忽然抬头,目光落在陈捕头脸上那道刀疤上。
陈捕头愣了一下,挠挠头:“不好说。
这官场里的事,哪有什么师徒情分?
当年卑职在边关,还见过副将为了军功,把自己的救命恩人推出去当替罪羊呢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沉下来,“不过苏评事,您是不是觉得,这几起案子背后,还有更大的来头?”
苏清辞没回答,只是把砚台放回锦盒里。
她想起沈知意说的“牵机引”,想起卷宗里被涂改的名单,想起恩师临终前攥着的那方缺角砚台——这些碎片像散落的珠子,总得找根线把它们串起来,而那根线,或许就在恩师的旧宅里。
“备车,去周府。”
她站起身,月白襕衫的下摆扫过案几,带起一阵微风,吹得烛火晃了晃。
周府在城南的巷子里,离大理寺不远。
自从周衍去世后,这里就一首空着,只留了个老仆看守。
苏清辞走到朱漆门前时,夕阳正斜斜地照在门环上,把那只铜狮子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个沉默的守卫。
“苏姑娘?”
老仆打开门,看到她时愣了一下,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些水光,“您可算来了,周大人走后,就没人再踏过这门槛了。”
院子里的青石板上长了些青苔,西墙下的那棵石榴树倒是长得茂盛,枝桠都快伸到房檐上了。
苏清辞记得,这棵树是恩师亲手栽的,说“石榴多子,象征文脉绵延”,每年秋天,他都会摘下最大的石榴,分给门生们。
“周伯,我想看看恩师的书房。”
她的声音有些发紧。
老仆点点头,引着她穿过天井,推开东厢房的门。
一股浓重的灰尘味扑面而来,混杂着墨香和淡淡的霉味。
书房里的陈设和她半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:北墙的书架,南窗的书桌,书桌上摊着的《论语》,甚至连砚台旁边的那方镇纸,都还压在没写完的书稿上。
只是那方砚台,不见了。
苏清辞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。
她记得清清楚楚,恩师去世那天,这方砚台就放在书桌中央,砚底缺了一角,“清”字被划得模糊——可现在,书桌上只有一个浅浅的砚形印记,像是被人刻意取走了。
“周伯,恩师的砚台呢?”
她抓住老仆的胳膊,指尖有些发颤。
老仆被她吓了一跳,想了半天才说:“好像……是大理寺的人来抄检时拿走的,说是证物。
可他们也没说要这砚台做什么,周大人用了几十年的东西,能是什么证物?”
大理寺的人?
苏清辞皱起眉。
恩师的死因被定为“急病”,按例不需要抄检证物,更何况是一方普通的砚台。
是谁下令拿走的?
又是为了什么?
她走到书桌前,手指抚过那个砚形印记。
印记边缘有一道细微的划痕,和沈敬之书桌上的划痕很像,像是被同一种东西划过。
她低下头,鼻尖几乎碰到桌面,忽然看到桌角的缝隙里,卡着一点黄色的纸角。
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来,是半张被撕烂的麻纸,边缘有焦痕,显然是从火里抢出来的。
上面的字迹潦草,是恩师的笔体,能辨认出几个字:“……秋闱……换卷……太子……砚台为证……”和她之前找到的那半张密信碎片,正好能对上!
苏清辞的手抑制不住地发抖。
她把这半张纸和之前的碎片拼在一起,虽然还缺了些字,但意思己经很明白了——恩师发现了秋闱换卷的秘密,牵涉到太子,而证据,就藏在砚台里。
“周伯,恩师去世前几天,有没有人来过?”
她问道,目光扫过书架。
“有,李崇安李大人来过一次,” 老仆回忆道,“那天晚上,两人在书房里吵了很久,我在门外听着,好像是为了什么‘名单’,周大人说‘不能毁了寒门士子的前程’,李大人说‘保命要紧’……后来李大人就气冲冲地走了,周大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,一夜没点灯。”
名单?
苏清辞的心沉了下去。
看来李崇安不仅参与了舞弊,还想让恩师一起隐瞒,被拒绝后才痛下杀手?
可恩师的砚台里到底藏了什么证据,值得他冒险从大理寺的眼皮底下取走?
她走到书架前,一排排地查看。
恩师的书都按经史子集分类放着,整整齐齐,唯独最上层的那排《春秋》,有一本明显被人动过,书脊上的灰尘比别的少了些。
抽出来一看,里面夹着一张纸,是去年秋闱的考生名录,上面用红笔圈了十几个名字,每个名字旁边都写着一行小字:“苏州府柳明,实为赵姓勋贵替身太原府张生,墨色与誊录卷不符”……最后一个名字是沈敬之,旁边写着“主谋,欲悔”。
苏清辞的指尖冰凉。
这张名录,就是舞弊的铁证!
恩师果然把证据藏起来了。
她把名录折好放进袖中,目光再次落在书桌上的砚形印记上。
砚台被拿走了,可恩师会不会还留下了别的线索?
她蹲下身,仔细查看书桌的抽屉,忽然发现最下面的抽屉锁被人撬过,里面空荡荡的,只有一点木屑。
“这抽屉里原来放着什么?”
她问老仆。
“是周大人的札记,” 老仆叹了口气,“他写了几十年,说要将来整理成册,留给后世看。”
札记里一定还有更重要的秘密。
苏清辞站起身,走到窗边,看向院子里的石榴树。
夕阳穿过枝叶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她忽然想起小时候,恩师总把重要的东***在石榴树的树洞里,说“最危险的地方,就是最安全的地方”。
她快步走出书房,来到石榴树下,踮起脚查看树洞。
树洞很深,里面黑黢黢的,伸手进去摸索,指尖触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。
拿出来一看,是个紫檀木的小盒子,上了锁,锁孔是个砚台的形状。
苏清辞的心跳得飞快。
这盒子的锁孔,正好能和沈敬之的砚台对上——看来,要打开这个盒子,必须用那方被拿走的砚台。
她把盒子放进袖中,转身看向老仆:“周伯,这半年来,除了李崇安,还有谁来过?”
“还有……国舅府的人来过一次,” 老仆迟疑道,“说是来祭拜周大人,在书房里待了很久,还问我周大人有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东西。”
国舅柳承业。
苏清辞皱起眉。
外戚党和***斗得你死我活,他来找恩师的遗物,是为了拿到舞弊的证据,用来攻击太子吗?
夕阳渐渐沉了下去,院子里的阴影越来越浓,把石榴树的影子拉得像个张牙舞爪的鬼。
苏清辞站在天井里,手里攥着那个紫檀木盒子,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发凉,像是有双眼睛,正从某个黑暗的角落里盯着她。
她知道,自己找到的这些证据,只是冰山一角。
沈敬之的死,王主事的死,恩师的死,甚至李崇安的反常,国舅的介入,都指向一个巨大的阴谋,而这个阴谋的核心,就是去年的秋闱舞弊案。
可还有一个疑问,像根刺一样扎在她心里:恩师的砚台,到底被谁拿走了?
大理寺的人,李崇安,还是国舅府的人?
砚台里藏着的,仅仅是舞弊的证据,还是……有更可怕的秘密?
“苏姑娘,天晚了,该回去了。”
老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苏清辞点点头,最后看了一眼恩师的书房。
窗户半开着,晚风灌进去,吹动了书桌上的《论语》,哗啦啦地翻着页,像是恩师在低声诉说着什么。
她转身走出周府,关上朱漆大门的那一刻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恩师的案子,或许从来就不是“急病”那么简单。
他不是死于疾病,而是死于他坚守了一辈子的“真相”。
而她,必须把这个真相挖出来,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。
回到大理寺时,天色己经全黑了。
陈捕头在门口等她,手里拿着个灯笼,看到她回来,松了口气:“苏评事,您可算回来了,刚才李崇安派人来问,说想亲自来大理寺一趟,问问沈侍郎案子的进展。”
苏清辞的脚步顿了一下。
李崇安这时候来,是想打探消息,还是……想做些什么?
她抬头看向大理寺的高墙,墙头上的瓦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,像一排沉默的牙齿。
夜风吹过,带来远处酒楼的喧嚣,却吹不散笼罩在大理寺上空的阴霾。
“让他来。”
苏清辞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我正好有话要问他。”
她攥紧了袖中的紫檀木盒子,指尖感受到盒子的冰凉。
她知道,从明天开始,这场游戏,就要进入最危险的阶段了。
而她手中的这个盒子,还有那方失踪的砚台,或许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。
只是她没想到,这场胜负的代价,会比她想象的沉重得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