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声石破天惊的“啥？！”
在洞壁间撞出回音，嗡嗡作响，好半天才彻底消散。
我看着孙悟空那张毛脸从暴怒到惊愕，再到一种仿佛吃了酸柠檬般皱成一团的茫然。
他举着金箍棒的手都忘了放下，就那么僵在半空，棒子上流转的霞光瑞气似乎都因为主人宕机的大脑而变得有些迟滞。
他那双能洞察虚妄的火眼金睛，此刻像两盏探照灯，在我这身光秃秃、白森森的骨架上扫来扫去，仿佛要在上面烧出两个洞来，好看清里面是不是藏了个满嘴胡诌的疯子。
“你……你这骨头成精的玩意儿，胡说八道什么？！”
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，调门依旧很高，带着浓浓的匪夷所思和被打断除妖节奏的恼火，“俺老孙师父，那是十世修行的好人，元阳未泄的真身！
奉了观音菩萨法旨，要去西天拜佛求取真经的！
岂会……岂会跟什么女儿国国王……私、私奔？！”
“私奔”这两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，显得格外艰难和荒谬，仿佛烫嘴一般。
他猛地收回金箍棒，重重往地上一顿，“咚”的一声闷响，震得地面微颤，几块小石子从我头顶的岩壁上簌簌滚落。
“定是你这妖精诡计多端，想骗俺老孙，好趁机溜走！”
他试图重新凝聚起杀气，但那双不断眨巴、透露着内心巨大困惑的眼睛，却出卖了他。
机会只有一次！
我赶紧趁热打铁，抱着脑袋（虽然只能抱住冰冷的颅骨），维持着怂到家的蹲防姿势，用尽全身力气让那骨头摩擦的声音听起来诚恳无比，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（尽管我连泪腺都没有）：“大圣！
大圣明鉴啊！
我这点微末道行，在您面前就是一堆等着散架的枯柴，您吹口气我就没了，我怎么敢骗您？！
我是真心投诚，想将功折罪啊！”
我空荡荡的眼窝努力对着他，试图传递“真诚”的信号，“那女儿国国王对圣僧情根深种，圣僧他……他虽说一心向佛，但并非铁石心肠，陛下那般国色天香，柔情似水，他心中岂能毫无波澜？
今晚子时，鸳鸯殿后花园，第三棵最大的鸳鸯藤下，陛下己备好便装盘缠，只等圣僧首肯！
圣僧……圣僧他佛法高深，但终究是血肉之躯，面对这般深情，怕是……怕是真会一时糊涂啊！”
我绞尽脑汁，把能想到的细节都往外抛，增加可信度。
天知道我这副骨头架子是怎么模拟出“痛心疾首”和“忧心忡忡”的语气的。
孙悟空听得眉头越拧越紧，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，一会儿觉得我在放屁，一会儿又似乎想起了唐僧路过女儿国时，面对女王那绝世容颜和绵绵情花时，那不太自然的反应、微微泛红的脸颊和偶尔的失神。
他烦躁地原地转了个圈，金色的猴毛都似乎因为心绪不宁而炸开了一些。
“胡说！
纯粹是胡说！”
他猛地站定，指着我，但语气里的底气明显不如刚才足了，更像是在说服自己，“师父他……他顶多是……是心生怜悯！
对，是佛家慈悲！
不忍见陛下伤心过度！
绝无可能做出私奔这等……这等有辱佛门、辜负菩萨之事！”
“是是是，圣僧自然是慈悲为怀，”我顺着他的话头，又小心翼翼地递上新的“筹码”，仿佛在刀尖上跳舞，“可陛下情深意重，若是以死相逼，或者……或者用些别的什么温柔手段……万一圣僧为了安抚陛下，暂时虚与委蛇，假意答应，然后……然后假戏真做了呢？
大圣，宁可信其有，不可信其无啊！
万一……万一真出了岔子，这西天路可就……前功尽弃了啊！”
我适时地住口，留下足够的、让孙悟空自己脑补的恐怖空间。
想想如来和菩萨的震怒，想想取经大业的波折……孙悟空的腮帮子鼓了鼓，喉结滚动了一下，火眼金睛死死盯着我，仿佛在进行一场极其艰难的思想斗争。
信我，等于承认他那个伟光正、时刻把“阿弥陀佛”挂在嘴边的师父有可能犯“色戒”，这简首颠覆他的认知；不信我，万一真如我所言，那后果……他打了个寒颤，简首不敢想那画面有多美。
时间在沉默中流逝，每一秒都让我觉得离魂飞魄散又近了一步。
洞内的阴寒似乎更重了，滴答的水声像是在为我的生命倒计时。
终于，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，狠狠一跺脚，地面“咔嚓”一声，以他脚为中心裂开几条缝隙。
“呔！
俺老孙就暂且信你这鬼话一次！”
他手中的金箍棒再次指向我，棒尖离我的颅骨只有寸许距离，那凛冽的煞气刺激得我灵魂都在颤栗，“你现在就跟俺老孙去女儿国！
若是师父今晚没去那劳什子后花园，或者让俺老孙发现你有半句虚言……”他冷哼一声，眼中凶光毕露，“哼，俺老孙就让你这身骨头，一根一根，全都变成齑粉！
扬了你这魂魄！”
“不敢！
绝对不敢！
若有虚言，任凭大圣处置！”
我连忙保证，心头那根绷紧的弦稍微松了那么一丝丝，但更大的压力随之而来——预言成真的考验就在眼前。
“走！”
孙悟空喝道，语气不容置疑。
他伸手凌空一抓，我顿时感觉一股无形的力量裹住了全身，轻飘飘地就被他拎了起来，像提着一件没有重量的行李。
“大圣……等等！”
我看着自己这身醒目的白骨造型，赶紧喊道，“我这样子出去，怕是不等见到圣僧，就先吓死一片百姓，惊动王宫守卫了！
到时候打草惊蛇……”孙悟空不耐烦地“啧”了一声，上下打量了我一番，似乎也觉得我这模样太扎眼，不利于“暗中观察”。
他随手从脑后拔下一根毫毛，放在嘴边吹了口气，念了声：“变！”
一道柔和的金光闪过，我低头一看，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宽大的、带着兜帽的黑色斗篷，将全身遮得严严实实，连“手”都缩在了宽大的袖子里，只露出几根指尖白骨——好歹比全裸强，行动也方便了些。
“多谢大圣！”
我赶紧道谢，心里稍微踏实了点。
有这层伪装，至少能混进人群。
“少啰嗦，抓稳了！”
孙悟空不再多言，身形一晃，便带着我驾起筋斗云，“嗖”地一下冲出了阴森的白骨洞，瞬间没入云端，将那片死寂和腐朽远远抛在身后。
云层之上，风声呼啸，速度快得超乎想象。
我紧紧裹着斗篷，感受着这前所未有的高速飞行，骨架都在微微震颤，发出细微的“咔哒”声。
偷眼瞧去，身边的孙悟空眉头紧锁，嘴唇抿成一条线，一只手紧紧握着金箍棒，另一只手不时挠挠头或脸颊，显然心情极不平静。
师父可能“红鸾星动”甚至“计划私奔”的消息，比面对十个神通广大的妖王还让他头疼和……一种被背叛的委屈感？
我看着他烦躁不安的侧脸，又想想即将抵达的女儿国和那场关乎我生死存亡的“捉私奔”行动，只觉得前途未卜，每一根骨头缝里都在嗖嗖地冒凉气。
这西游的水，真是太深了！
我这副小骨头，真能浑水摸鱼，趟过这一劫吗？
子时的鸳鸯藤下，等待我的，究竟是生机，还是更快到来的毁灭？
---（第二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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