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渐高，院外有了些走动的人声，但世子所居的这处院落，依旧冷清得像个被遗忘的角落。
沈芷吩咐下去，世子需绝对静养，无事不得打扰。
下人们乐得清闲，只在远处探头探脑。
约莫午时刚过，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，伴随着女子娇柔做作的嗓音。
“珩儿可在屋里？
听闻他昨日又咳得厉害，我这心里头，实在放心不下。”
来了。
沈芷放下手中那本从赵珩书架上随意取下的杂记，抬眸看向门口。
帘子被丫鬟打起，一位身着玫红色锦缎裙衫的美妇人扶着丫鬟的手，款步走了进来。
她约莫三十许年纪，云鬓珠翠，柳眉杏眼，容貌艳丽，只是眼角眉梢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算计与刻意摆出的忧色。
正是柳侧妃。
她一进门，目光便快速扫过整个外间，掠过沈芷时，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一丝轻蔑，最后落在内间垂下的帷幔上。
“这位便是新进门的世子妃吧？”
柳侧妃用帕子掩了掩嘴角，语气听似关切，却透着居高临下，“昨日匆忙，也未曾好生说上话。
珩儿他……今日可好些了？”
沈芷起身，微微颔首，礼数周全，却无半分热络：“劳侧妃挂心，世子刚服了药睡下。”
柳侧妃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，随即又展开，叹道：“这孩子，真是苦了他了。
这病反反复复，不知吃了多少苦药，看了多少名医，总不见好。”
她说着，目光似无意般瞥向墙角那盆万年青，语气愈发“慈爱”，“我瞧着这屋里沉闷，特意寻了这盆万年青来，寓意也好，盼着他能像这植物一般，生机勃勃，早日康复。”
那盆栽的叶片，在今日似乎……没那么油亮了？
边缘甚至隐隐有些发蔫。
沈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，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：“侧妃有心了。
这盆栽……世子很是喜欢，昨日还吩咐我，定要好生照料。”
柳侧妃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。
“是、是吗？
喜欢就好。”
她顿了顿，又道，“既然珩儿睡下了，我也不便打扰。
只是这药……”她视线转向空无一物的桌面，带着试探，“听闻早上张嬷嬷送来的药，世子妃未曾让世子服用？
这太医开的方子，延误了怕是……侧妃消息倒是灵通。”
沈芷打断她，语气依旧平和，眼神却清凌凌地看过去，“张嬷嬷才回去不久，侧妃便知道了。”
柳侧妃脸色微变，强笑道：“我也是关心则乱，路上碰巧遇着张嬷嬷，问了一句。”
“原是如此。”
沈芷点头，不再纠缠此事，转而道，“药的事，不劳侧妃费心。
世子何时用药，用何种药，我自有分寸。
毕竟，我才是他的世子妃。”
最后三个字，她咬得清晰而缓慢。
柳侧妃被这话噎住，艳丽的面皮上闪过一丝怒意，却又不好发作，只得干笑两声：“那是自然，世子妃照料世子，是天经地义。
既如此，我便先回去了。”
她扶着丫鬟的手转身，脚步比来时更快了几分，那背影里都透着一股气急败坏。
沈芷站在原地，目送她离开，眼神冰冷。
内间传来轻微的响动，赵珩不知何时坐起了身，隔着屏风缝隙，将外间的交锋尽收眼底。
“她……沉不住气了。”
他的声音依旧沙哑，却比昨日多了些力气。
沈芷转身，走到屏风后，看着他苍白但眼神锐利的脸。
“打草，才能惊蛇。
动了她的‘药’，又枯了她的‘盆栽’，她自然要来看看，究竟是哪里来的‘意外’。”
她拿起小几上的玉瓶，又倒出一粒丹药递过去。
“感觉如何？”
赵珩接过丹药服下，感受着那股暖流再次蔓延西肢，驱散了些许寒意。
“比昨日……好些。”
他抬眼，深深看向沈芷，“你待如何……应对母妃那边？”
张嬷嬷是王妃的人，她扣下汤药，等同于打了王妃的脸。
沈芷拿起冷掉的茶水，慢悠悠喝了一口。
“等着。”
·果然，未时末，王妃院里的另一个大丫鬟便来了，语气还算客气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：“王妃请世子妃过去说话。”
沈芷整理了一下衣裙，对赵珩递过一个“安心”的眼神，便随着那丫鬟出了院门。
镇北王妃的院落果然不同，处处透着精致与肃穆，佛堂里传来的檀香气息也比别处更浓重些。
王妃端坐在主位上，约莫西十上下，容貌端庄，眉宇间带着常年郁结的轻愁，穿着素净的常服，手里捻着一串佛珠。
她看着走进来的沈芷，目光平静，却带着一种深沉的审视。
“儿媳给母妃请安。”
沈芷依礼下拜。
王妃没有立刻叫她起身，沉默了片刻，才缓缓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却自带威仪：“起来吧。
听闻，你今早未曾让珩儿服用汤药？”
“是。”
沈芷站起身，垂眸应答，姿态恭顺。
“为何？”
王妃捻动佛珠的手指顿了顿，“太医署的方子，是如今维系他性命的关键。
你刚进门，不知轻重，岂可随意延误？”
沈芷抬起头，目光坦然迎上王妃的视线：“回母妃，并非儿媳延误。
而是那药，有问题。”
王妃捻动佛珠的手猛地一停，眸中射出锐光：“胡说！
张嬷嬷是府里的老人，亲自煎煮，怎会有问题？”
“药汤色泽深沉，气味却隐有一丝异样甜腥。”
沈芷语气平稳，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，“儿媳未出阁时，闲来翻看过几本医书杂记，曾见一例，言某种慢性奇毒‘朱砂泪’，混于治疗咳疾的温补药中，可掩其性，久服则气血衰败，脉象与久病虚耗无异。”
她顿了顿，看着王妃骤然变色的脸，继续道：“儿媳不敢断定那药中必有此毒，但世子病体沉疴，经不起半点风险。
故而斗胆，暂缓用药，想先查清药渣，或请信得过的太医重新验看，再行定夺。
若儿媳判断有误，甘受母妃任何责罚。”
一番话，有理有据，将扣下汤药的举动，解释成了谨慎起见，为世子安危考量。
王妃死死盯着她，胸膛微微起伏，手中的佛珠被捏得咯吱作响。
她不是蠢人，沈芷的话，像一根针，刺破了她长久以来不愿深想的疑云。
珩儿的病，为何太医署束手无策？
为何用了那么多好药，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？
难道……真的有人，在她眼皮子底下……她想起张嬷嬷，那是她的陪嫁，跟了她几十年……王妃闭了闭眼，再睁开时，眼底翻涌着惊怒与后怕，但看向沈芷的目光，少了几分问责，多了几分复杂的探究。
“你……”她声音有些发颤，“你确定？”
“儿媳不敢妄言，但宁可信其有。”
沈芷低下头，“世子若有不测，儿媳亦无立足之地。
害世子，于儿媳有何益处？”
这话，戳中了王妃最在意的一点。
冲喜的世子妃，与世子是一荣俱荣，一损俱损。
她没有动机害珩儿。
良久，王妃长长吐出一口气，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。
她挥了挥手，语气疲惫：“此事……我知晓了。
你回去吧，好生……照料珩儿。
汤药之事，暂依你。”
“是，母妃。”
沈芷福了一礼，转身退出。
走到院门口时，她隐约听到身后佛堂里，传来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，以及王妃压抑的、带着哭腔的低吼：“查！
给我彻查！！”
沈芷脚步未停，面色平静地穿过庭院。
阳光落在她身上，勾勒出清瘦却笔首的背影。
第一局，敲山震虎，成了。
接下来，该轮到那盆……快要枯萎的万年青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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