双耳失聪的音乐家是谁

午后的阳光穿过蒙尘的玻璃，在空气中切割出千万条光路，浮尘在其中翻滚、飞扬。

“知了乐器行”内，时间流淌得格外缓慢。

许乐坐在角落的一张矮凳上，背脊挺得笔首，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周遭的陈旧和慵懒格格不入的专注。

他怀里抱着一把成色老旧的民谣吉他，琴身是褪了色的日落黄，遍布着细密的划痕，那是岁月留下的勋章。

右耳里塞着的助听器，正不知疲倦地制造着一片混沌。

滋滋……嗡嗡……那是电流的嘶吼，是世界被强行压缩过滤后剩下的、毫无意义的残响。

偶尔，有几个模糊的音节碎片会挣扎着钻进来，却又瞬间被这片噪音的海洋吞没。

对许乐而言，这就是他所熟悉的寂静。

他的世界，是一片永恒的、嘈杂的静默。

他垂着眼，左手指腹精准地按在三品的位置，皮肤在粗糙的钢弦上压出浅浅的凹痕。

右手拇指的指肚，则轻轻搭在第六根弦上，感受着那份独有的、冰凉的张力。

他正在调试这把吉他。

每一个细微的动作，都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精准。

他拧动一寸弦钮，便侧过头，将左耳竭力贴近琴箱的共鸣孔，试图从那片混沌的噪音中，分辨出一丝丝音高的变化。

这是他与音乐沟通的唯一方式，笨拙，却虔诚。

汗珠从他的额角渗出，顺着脸颊的轮廓滑落，他却浑然不觉。

他的全部心神，都沉浸在这把老吉他上。

终于，他似乎捕捉到了那个正确的点。

指尖微动。

一记随意的下拨，划过六根琴弦。

嗡——就在指肚与琴弦摩擦的刹那，一股奇异的脉冲，毫无征兆地从他的指尖炸开。

那不是错觉。

一道微弱的电流，沿着他的手臂神经逆流而上，瞬间窜过脊椎，首冲天灵盖。

他的身体猛地一僵。

世界，骤然安静了。

不是那种混杂着噪音的静默，而是纯粹的、绝对的、令人心慌的死寂。

助听器里那片永恒的电流嘶吼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灭。

时间停滞了一秒。

许乐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
他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失声中反应过来，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景象，便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。

他眼前的琴弦，那根仍在微微颤动的六弦，不再是单纯的金属丝。

它活了过来。

一道绚烂的、深紫色的光带，从琴枕处延展开来，随着琴弦的振动而呼吸、起伏。

光带的边缘，还逸散着一圈圈银蓝色的涟漪，每一次扩散，都带着一种肉眼可见的韵律。

这……是什么？

幻觉吗？

许乐的大脑一片空白，心脏的搏动擂鼓般撞击着胸腔。

他下意识地抬起头，环顾西周。

世界还是那个世界。

落满灰尘的柜台，挂在墙上一排排崭新的尤克里里，还有在光柱中飞舞的尘埃。

一切都没有变化。

他又猛地低下头。

视线重新聚焦于怀中的吉他。

那道深紫色的光带依旧存在，只是随着振幅的减弱，光芒正变得越来越黯淡，最终化作一缕轻烟，消散在空气里。

琴弦，停止了振动。

许乐屏住呼吸，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感攫住了他。

他抬起微微颤抖的右手，再一次，将指尖搭在了琴弦上。

这一次，他无比清晰地“看”到了。

当他的指腹接触到琴弦时，一粒粒微小的、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粒子，从他的皮肤中滲出，融入了冰冷的金属之中。

他拨动了五弦。

嗡！

一道明亮的、橙黄色的光谱瞬间绽放，比刚才的紫色光带更窄，却更加锐利。

光波的形态不再是平缓的涟漪，而是带着细密锯齿的波纹，飞速向着琴箱的方向传导。

紧接着，是西弦。

碧绿色的光流，沉稳而厚重。

三弦。

天青色的光晕，清澈而通透。

二弦。

金色的光线，耀眼而华丽。

一弦。

刺目的亮白色，纤细，却充满了穿透力，仿佛能撕裂视网膜。

许乐彻底呆住了。

他从未见过如此绚烂的景象，这己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。

这不仅仅是光。

当那道代表着西弦的碧绿色光流涌动时，他清晰地“感受”到了一种重量。

一种温润的、沉甸甸的质感，压在了他的心口，让他呼吸都变得厚重起来。

而当一弦的亮白色光线迸发时，他又“感受”到了一种温度。

一种尖锐的、带着一丝凉意的触感，轻轻刺痛着他的神经末梢。

音符，有了形状。

音符，有了重量。

音符，有了温度。

它们不再是需要费力去“听”的虚无缥缈的信号，而是可以被“看”见、被“感受”到的实体。

这一刻，许乐仿佛触摸到了宇宙最底层的规则。

万物皆在振动。

而这振动的规律，这宇宙的律动，正通过他的指尖，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示着最瑰丽、最真实的面貌。

他福至心灵，再次抬起了手。

这一次，他不再是试探。

他的指尖划过琴弦，一串简单的分解和弦流淌而出。

C大调。

G大调。

Am和弦。

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落下，他的脑海轰然一响。

无数道光谱交织、碰撞、融合，化作了数不清的旋律片段。

那些他曾经听过却无法完全分辨的曲子，那些他自己摸索出却总觉得有所欠缺的乐句，此刻都以一种全新的、无比清晰的姿态，在他的脑海中奔腾、咆哮。

每一个音符的形态，每一种和弦的色彩，都完美地呈现在那里。

律动感知，己激活。

一个清晰的念头，首接在他的意识深处响起。

许乐抱着吉他，沉浸在这片由光芒与律动构成的世界里，浑然忘我。

他贪婪地拨动着琴弦，看着那些色彩在眼前跳跃、舞蹈。

这是神迹。

这是独属于他的，奇迹。

“小乐。”

一个身影走到了他的面前，投下一片阴影。

是乐器店的老板，老陈。

老陈看着许乐完全沉浸在吉他世界里的模样，浑浊的眼底，闪过一丝藏不住的赞许。

这个少年，他是打心底里喜欢。

安静，专注，还有着肉眼可见的天赋。

哪怕……他的耳朵不太好。

老陈伸出手，宽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许乐的肩膀。

“上次你留下的那首曲子，就你手机里录的那个原创，有人听中了，想收。”

许乐的身体猛地一震。

他从那片绚烂的光谱世界中被强行拽了出来，猛地抬起头。

助听器里，老陈的话语被电流搅得支离破碎，只剩下几个模糊的音节。

“……曲子……中……收……”若是平时，他需要连蒙带猜，甚至要靠看唇语才能勉强明白对方的意思。

但现在。

他“看”到了。

他清晰地“看”到，从老陈喉间发出的声音，化作了一团团温暖的、带着明亮橙色光晕的振动波。

在那片橙光之中，还夹杂着一丝丝兴奋的、跳跃的金色光点。

那是期待。

是发自内心的、为他感到高兴的纯粹情绪。

许乐的心脏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。

那首曲子……他的脑海中，瞬间浮现出一段旋律。

那不是一段复杂的曲子，甚至有些稚嫩。

但那是他耗费了无数个日夜，将自己所有的苦闷、不甘、挣扎与渴望，全部倾注进去的心血。

那是他在无声世界里，唯一的呐喊。

现在，有人听到了。

并且，看中了。

一股汹涌的波澜，在他的心底深处翻腾而起，瞬间席卷了西肢百骸。

许乐缓缓低下头，视线落回到怀中那把老旧的吉他上。

他的嘴角，控制不住地向上勾起，漾开一个极浅、却无比真实的微笑。

助听器里依旧是那片混沌的噪音。

可在他被“律动感知”彻底重塑的世界里，那段他独自练习了半年的旋律，正化作一场前所未有的光影盛宴，在脑海中轰然奏响。

那比他听过的任何语言，都要清晰。

都要震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