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城山的雾，是有性子的。
陈砚之背着半旧的帆布包站在山脚下时，那雾正顺着蜿蜒的石阶往上爬，像极了奶奶生前纳鞋底时，从线轴上溜出来的棉线，细密又缠绵。他离开这座山已经整整八年，从一个怯生生的少年长成了身形挺拔的青年，可山雾的味道没变，混着潮湿的草木气，往鼻腔里钻时带着点微苦的凉意。
“是陈家小子？”
路边卖香烛的老婆婆抬起头，浑浊的眼睛在他脸上转了两圈。她的摊子支在一棵老槐树下，褪色的幡旗上“诚信香烛”四个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，旁边扎好的纸人纸马在雾里影影绰绰，竟有几分活气。
陈砚之点头：“张婆婆，是我，砚之。”
“回来啦。”老婆婆应着，手却往身后的竹筐里缩了缩，“你奶奶……走得突然，后山那边乱得很，你这时候回来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一阵风卷着雾掠过来，纸人纸马的影子在地上晃了晃，像是要抬步走。陈砚之皱眉，他记得小时候奶奶说过，张婆婆的摊子摆了几十年，最忌讳在雾天说不吉利的话。
“我得回来给奶奶送终。”他声音沉了沉，帆布包的肩带勒得锁骨生疼，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，只有奶奶临终前托人捎给他的那只桃木小牌，牌上刻着模糊的纹路，摸起来凉丝丝的。
张婆婆没再说话，只是从筐里摸出三炷香塞给他：“去前面的土地庙拜拜，心诚点。”
陈砚之接过香，指尖触到香灰的温度，竟比山雾还要凉。他道了谢，转身往石阶上走，刚迈出两步，就听见身后传来“哗啦”一声响，像是竹筐翻倒了。回头看时，张婆婆的摊子前空空荡荡，只有那面褪色的幡旗还在雾里飘着，地上散落着几个纸人，其中一个的脸正对着他，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。
他心里一紧，加快了脚步往山上走。
青城山分前山后山，前山是香火鼎盛的道观，而后山却少有人去，据说早年出过怪事，后来就被封禁了。陈家的老宅子就在后山深处，一座孤零零的瓦房，四周被茂密的竹林围着，竹子长得比屋顶还高，风一吹就发出“沙沙”的响声，像是有人在暗处窃窃私语。越往上走，雾越浓，能见度不足五米。石阶上长满了青苔，滑溜溜的，陈砚之走得小心翼翼。他记得小时候这条路很热闹，山民们来来往往，还有香客会绕道去后山的老井打水，说那水喝了能消灾。可现在，除了他的脚步声，什么声音都没有，连鸟叫虫鸣都听不见，静得让人头皮发麻。
走到半山腰时，他看见路边的老井还在。井台是青石板砌的，边缘被磨得光滑，井绳在轱辘上绕了几圈，垂到井里。陈砚之停下脚步，探头往井里看，井水黑漆漆的，深不见底，倒映着他模糊的影子。他忽然想起奶奶说过，这井不能随便看，尤其是在雾天，容易看到不该看的东西。
刚要移开视线，井水突然晃了一下，他的影子旁边，好像多了一个模糊的轮廓，长发披散着，看不清脸。
陈砚之浑身一僵，猛地后退一步，心脏“砰砰”直跳。再定睛看去，井水里只有他自己的影子，安安静静的，刚才的景象仿佛是幻觉。
“是太紧张了吗？”他喃喃自语，拍了拍胸口。这八年来，他在城里上学、工作，早已习惯了车水马龙，突然回到这寂静的深山，确实有些不适应。
他不再停留，继续往上走。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，竹林深处终于露出了瓦房的一角。那就是他家的老宅子，墙皮斑驳，屋顶的瓦片有些松动，院门口的石阶上长满了杂草，显然很久没人打理了。
院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铜锁，锁上还缠着几根蜘蛛网。陈砚之从包里翻出钥匙，那是奶奶去年寄给他的，说万一她有什么三长两短，让他回来时能用。钥匙插进锁孔，“咔哒”一声，锁开了。
推开院门，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。院子里的石板地上落满了竹叶，墙角的杂草长得快有半人高。正屋的门虚掩着，轻轻一碰就“吱呀”作响。
“奶奶，我回来了。”陈砚之站在门口，声音有些干涩。
屋里没人回应，只有灰尘在从窗缝透进来的微光里跳舞。
他走进屋，正对着门的是一张供桌，上面摆着奶奶的黑白照片，照片里的老人穿着深蓝色的对襟褂子，脸上带着慈祥的笑。供桌前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，香灰已经积了厚厚一层，显然是很久没换过了。陈砚之走上前，拿起香，想点燃插进香炉，却发现香是冷的，而且已经断了半截。他愣了一下，奶奶是三天前走的，按照村里的规矩，这三天里香火不能断才对。
“难道是村里的人忘了？”他皱起眉，转身想去厨房找点火柴，刚走到门口，就听见身后传来“啪嗒”一声轻响。
回头看时，供桌上的相框倒了下来，照片朝下扣在桌上。
陈砚之的心跳漏了一拍，他明明记得自己进来时相框是好好立着的。他走过去，把相框扶起来，刚松手，相框又“啪嗒”一声倒了下去，还是照片朝下。
连续试了三次，都是这样。
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，陈砚之盯着相框，突然发现照片里奶奶的笑容好像变了，嘴角咧得比刚才更大，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诡异的意味。他猛地闭上眼睛，再睁开时，照片又恢复了原样，慈祥依旧。
“肯定是太累了。”他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他从包里拿出张婆婆给的三炷香，又在厨房找到了火柴，点燃后插进香炉里。
香燃得很旺，青烟笔直地往上飘。陈砚之看着奶奶的照片，轻声说：“奶奶，我回来了，您别吓我。”
话音刚落，屋外突然刮起一阵风，院子里的竹林“沙沙”作响，像是有人在奔跑。紧接着，他听见院门口传来“吱呀”一声，像是有人推开了门。
陈砚之猛地回头，看向院门口。
雾从敞开的门口涌进来，在院子里弥漫着，什么都看不见。但他能感觉到，有什么东西进来了，就在那片雾里，正静静地看着他。
他握紧了手里的桃木小牌，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镇定了一些。奶奶说过，这牌子是祖上传下来的，能辟邪。
过了片刻，雾渐渐散了些，院门口空荡荡的，什么都没有。
“是风吧。”陈砚之松了口气，擦了擦额头的汗。
他转身想把院门关上，刚走到院子里，就看见石阶上多了一串脚印。那脚印很小，像是小孩子的，赤着脚，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正屋门口，脚印的边缘还带着湿漉漉的泥，显然是刚踩出来的。
可这山上除了他，还有别人吗？而且还是个赤着脚的小孩？陈砚之的心又提了起来，他顺着脚印看向正屋门口，脚印在门槛前消失了。
他慢慢走到正屋门口，探头往里看。
供桌上的香还在燃着，青烟缭绕。奶奶的照片好好地立着，屋里没有任何异常。
就在他以为又是幻觉的时候，眼角的余光瞥见供桌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。
他蹲下身，往供桌下面看。
黑暗中，一双眼睛正看着他，很大，很亮，像猫的眼睛，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幽幽的光。
陈砚之吓得差点叫出声来，猛地后退一步，撞到了身后的椅子，椅子“哐当”一声倒在地上。
供桌下面的东西动了动，慢慢爬了出来。
那是一个小孩，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样子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红肚兜，头发乱糟糟的，脸上沾着泥。他抬起头，看着陈砚之，嘴角咧开，露出一口尖尖的牙齿，笑着说：“你回来了呀，我等你好久了。”
他的声音尖细，像是用指甲刮过玻璃，听得陈砚之头皮发麻。
“你是谁？”陈砚之握紧桃木小牌，警惕地看着他。
小孩没有回答，只是笑着，一步一步朝他走来。他的脚没有沾地，是飘着的，离地约有半尺高，红肚兜在昏暗的屋里显得格外刺眼。
陈砚之终于明白，这不是普通的小孩。
他想起奶奶生前说过的话，后山不太平，有不干净的东西。以前他总以为是老人吓唬小孩的，现在看来，都是真的。
小孩飘到他面前，伸出冰凉的小手，想去抓他的胳膊：“跟我玩呀，这里好无聊。”
陈砚之猛地后退，手里的桃木小牌无意中碰到了小孩的手，小孩“哇”地一声叫起来，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怨毒的表情：“你敢打我？”“滚出去！”陈砚之鼓起勇气，把桃木小牌举到面前。
小孩盯着桃木小牌，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愤怒，他尖叫一声，转身就往供桌下面钻，瞬间消失在黑暗里。
屋里又恢复了寂静，只剩下陈砚之粗重的喘息声和香燃烧的“滋滋”声。
他瘫坐在地上，浑身都是冷汗。刚才那个小孩，绝对是鬼。
奶奶的死，难道和这些东西有关？
他想起奶奶临终前托人捎来的信，信上只有一句话：“速归，后山有异，守好祖宅。”当时他只当是老人病重胡言乱语，现在想来，奶奶一定是知道了什么。
陈砚之站起身，走到供桌前，看着奶奶的照片，眼神变得坚定起来。不管这里有什么，他都必须弄清楚，奶奶不能死得不明不白。
他开始在屋里翻找，希望能找到些线索。奶奶的房间很简单，一张床，一个衣柜，一张桌子。他打开衣柜，里面挂着几件奶奶的旧衣服，叠得整整齐齐。桌子上放着一个针线笸箩，里面有针线和一些碎布。
翻了半天，什么都没找到。
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，手指碰到了桌子底下的一个暗格。他愣了一下，小时候从没见过桌子有暗格。他把暗格打开，里面放着一个泛黄的笔记本和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。
他拿起笔记本，翻开第一页，上面是奶奶的字迹，娟秀而有力。
“民国二十三年，秋，后山雾起，有黑影夜出，村中牲畜接连失踪……”
陈砚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，他继续往下翻，笔记本里记录的，全是关于后山的怪事，从几十年前一直到最近，断断续续的，字里行间充满了恐惧。
翻到最后几页，字迹变得潦草，显然是奶奶病重时写的：
“它回来了，红肚兜……井水……不能让它出去……”
“砚之，若你看到，切记，守好祖宅，守住那口井，莫信雾中影……”陈砚之合上笔记本，手心全是汗。红肚兜，不就是刚才那个小孩穿的吗？还有那口井，难道也和这些怪事有关？
他拿起那个红布包着的东西，打开一看，是一把匕首，匕首的鞘是黑色的，上面刻着复杂的花纹，刀柄是桃木做的，和他手里的小牌材质一样。他把匕首拔出来，刀刃寒光闪闪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檀香。
就在这时，屋外的雾突然变得更浓了，浓得像化不开的墨。院子里的竹林发出“噼里啪啦”的响声，像是有很多东西在里面穿梭。
陈砚之走到门口，往外一看，只见雾中影影绰绰，全是黑色的轮廓，它们在竹林里游荡，发出低沉的嘶吼，离院子越来越近。
而那口位于半山腰的老井方向，传来一阵“咕嘟咕嘟”的声音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井底翻腾。
他握紧了手里的桃木匕首，奶奶的话在耳边回响：
“守好祖宅，守住那口井……”
